【桑仪】只不过是(三)

(桑仪谈恋爱约会)

  宴席上,新郎官必须向每桌宾客敬酒。金凌在美酒遍地的兰陵出生,在民风豪爽的云梦长大,酒量自是不错。蓝思追虽有温家血脉,但打小在云深不知处成长,蓝家家教甚严,要求蓝家子弟滴酒不沾,还得蓝景仪帮忙,偷梁换柱才免得他喝晕过去。喜事当头,蓝启仁不好发作,蓝景仪又开了“好头”,几个同辈小辈偷偷喝了不少。

  待到把新人送进洞房,蓝景仪才晃出来吹冷风醒酒。金鳞台到处都是人,叽叽喳喳让他头疼欲裂,他就往没人的地方去,误打误撞地走到了蓝思追和金凌走水路上岸的小码头,河面上的荷花灯随着水流微风漂浮、摇晃。

  “真好看啊……”蓝景仪伸出手,想捞一朵花起来看看,险些掉进水里。幸亏有人及时发现,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往回拉。两人都失去平衡,倒在一起。

  蓝景仪喝了酒,还有点意识,认得身下的人:“聂宗主,你又救了我一次。”

  “举手之劳。”聂怀桑挣扎着想站起来,怀里的人像是被酒浸软了身子一般,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两人靠得近,酒气弥漫,他本来也喝了一些,这回又有一点醉意:“不叫我怀桑吗?”

  “怀桑。”

  他本是与小辈套近乎,没想到他真的就这么叫了。与平日清朗的声线不同,又软又糥,像浸泡过酒,浸泡过江南的风花雪月。

  这一声却让聂怀桑更清醒了,他摸摸蓝景仪头顶的发旋:“好了,快起来,地上凉。”

  酒后的蓝景仪很乖,一下子就站起来,走在聂怀桑旁边。聂怀桑也不好意思赶他,看着温柔如水的夜色,觉得天地过于静默,便找个话题:“金宗主和蓝公子真是一双璧人。”

  这一句话像是打开蓝景仪的话匣子的钥匙,他将这些年的事情全都说了。蓝思追和金凌互通心意后,决定分开行动。蓝思追先取得含光君和魏前辈的支持,又去找蓝老先生。得意门生蓝忘机和魏无羡结成道侣后,蓝启仁就对小辈精心培养,没曾想又一个把袖子断了,气得要命,先是用戒尺罚了一回,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放下执念,莫要耽误自己与他人前程。此番惊动了闭关的蓝曦臣,他亲自出面支持此事。蓝思追的任务就这么完成了,而金凌那边极难搞定。江澄非常看不惯断袖,恨不能让天下断袖都死绝。金家非常看重传宗接代一事,更是有不少人在暗处蠢蠢欲动,推荐自家仙子有之,痴心妄想取而代之亦有之。他本着早死早超生的念头跑一趟云梦,结果可想而知。回了兰陵,又被闻风而动的金家长老们纠缠,只能先不了了之,暗自培养心腹,站稳脚跟。

  “那一年金凌撑得很辛苦,他又好面子,不肯示弱。有时他真的没时间解释,还好蓝思追愿意等他。不过那一段日子他们吵得确实厉害,有次蓝思追上午去了兰陵,下午就回来了,眼睛红红的,表情也很可怕。”

  少年心思细腻敏感,他们又是这么特殊,自然不会有什么安全感。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他们终于能在一起了。我这个做兄弟的也很开心。”蓝景仪说完这句,仿佛很满意似的闭上眼,靠在柱子上休息,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此时他们已走上一座小楼,虽没有高百尺,但能俯视来来往往的喜气洋洋的人。

  “我爹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被温若寒所害,是我大哥把我带大的。我大哥很高,经常让我骑在他的肩上。很多人羡慕我有那么厉害的大哥给我遮风挡雨,有他在,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当我的二世祖,纨绔,浪荡公子……但我觉得我大哥对我很严厉。他逼我练刀,逼我去姑苏求学,没收我一切喜欢的东西。有时我讨厌他讨厌得不得了,但我从未想过他会死。他死后我才明白,他逼我修炼,是不想我在离开他后被欺负;他没有毁掉从我那儿没收的东西,是等我强大后,再还给我,因为那时我才有资格去拥有这些……可是当我明白了一切,当我成为宗主,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时,大哥已经不在了。”

  “景仪。”他回头时,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呼吸浅浅,以表明他是个鲜活的生命。

  景仪。他默念一遍这个名字,又咀嚼一遍。这个小家伙可没什么他们蓝家的美好礼节与仪态,简直是个另类。

  和他一样。

  不,他怎能这么想。蓝景仪无论如何也是蓝家人,一样纯净,只是他少些规则,多些直爽,天资尚佳,再修炼几年,定是个名士,否则怎能斩杀盘桓在邢州多日的黑蟒。而他,根骨不佳,惰于修炼,好吃懒做,连本家人也瞧不起。观音庙一事后,各家对他也是十分忌惮,尤其是金、蓝两家,若不是为了维持表面功夫,想必也是避犹不及。

  他们不是一路人。

  “景仪师兄在这儿!”几个蓝家小辈冷不防出现,聂怀桑也吓了一跳。一位少年站在漂浮的剑上向他行礼致歉:“我等来寻师兄,若是惊扰到聂宗主,实在抱歉。”

  “无事。倒是你们,喝了酒就不要随意御剑了,当心伤人伤己。”

  “多谢聂宗主关心。”

  聂怀桑看着他们把蓝景仪抬走,才在刚才蓝景仪待过的地方坐下。少年留下的温度略高,不知是不是在此处休憩吹了冷风,怕是会引发高烧。他甫一站起复又重新坐下。嘲讽自己人家病了自有家人关心,他担忧个什么劲儿。

  他真该调整一下心态,对待蓝景仪的态度应和其他蓝家小辈一样,礼貌又疏离。

 

  蓝景仪被抬到房间的床上躺下,一个小辈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果真有点高。“师兄发烧了,这可怎么办?”他们从来都是被照顾的,这下手忙脚乱了。

  “没事的,都会好的,没事的……”榻上传来蓝景仪的呓语。

  “师兄,你都发烧了,还说没事!”

  蓝景仪翻个身,不说话了。

  次日,他的烧退了,细细把昨日所说所闻想了一遍。他一喝酒话就多,将蓝思追和金凌的事都说完了才缓过来,便靠在柱子上闭眼休息,按捺下乱跳的心脏思考对策,谁曾想聂怀桑也一时冲动,将自己的过往和盘托出,让他心生愕然。自聂明玦死因被查明,金光瑶身陨后,聂怀桑“一问三不知”的名号不攻自破,一个根骨不佳,修炼不精的人,设计布局十几年,将一群修为比他高很多的修士玩得团团转,该是怎样的老谋深算。但据他昨日所言,一切都是有理由的。蓝景仪本不欲牵涉到那些陈年往事,无奈实在想安慰他。可惜斟酌再三,想到自己应说什么话时,已是太迟了。

 

  蓝启仁年岁渐长,家族事务繁多,早将掌罚一事交付给蓝忘机。蓝忘机自从和魏无羡结为道侣,常常下山夜猎,便将一部分事务交给蓝思追代管。而蓝思追要入金家,自订婚起就将所有事情交给蓝景仪,蓝景仪一开始觉得事务繁琐,后来上手了就乐在其中了。从前他都是带头被罚的,现在他也有机会监督小辈抄家规了。

  “就算是倒立也得把背挺直!”

  “哎哎哎,抹额叼好了,别掉在地上沾灰!”

  “字要端正,这次就先放过了,下一次再这样就重抄。”

  聂怀桑来姑苏参加清谈会,散会后去找蓝景仪,正好看见他在监督小辈,一副得意的样子。

  检查完毕后,众人如临大赦,腆着脸围上来恳求道:“师兄,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同是天涯沦落人……”

  “去去去,谁跟你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当年我和你们思追师兄抄的时候都是含光君看着的,含光君可比我严格多了。再说了,对于你们来说抄家训已经是最轻的处罚了,小小年纪不学好,下山夜猎还偷喝天子笑……”

  “师兄你也有一份的!”众人愤懑不平。

  聂怀桑这时才慢悠悠地从树丛后踱出来,他还未开口,蓝景仪已经看到他:“聂宗主。”身旁一众白衣少年也向他行礼。

  “行了,今天是上元节,快去后厨包元宵吧。”白衣少年们像脱笼之鹄一样散开又集聚,兴奋地叽叽喳喳:“多包几个芝麻馅的,好久没吃到甜食了。”“听说有人往元宵里面包肉馅,要不我们也试试?”“这云深不知处哪里有肉,述怀,你莫不是在年夜上尝了一回魏前辈的水煮肉片就开始对肉念念不忘了?”“要我说,应包一碗香菜馅的给景仪师兄!”

  “子危,你要给谁吃香菜?”蓝景仪提高声音,一群小辈向后厨移动的速度加快了,“聂宗主可别见怪,这届小辈太过放纵了。”

  “还是叫我怀桑吧。”

  在规矩和长辈的要求之间徘徊的蓝景仪选择妥协:“怀桑。”他还是觉得对人家一宗之主直呼其名有点无礼。

  不过,接下来的举动才是最无礼的。

  “清谈会可是散了?”蓝景仪眼睛一亮,“今天是上元节,彩衣镇可是热闹非凡,还有烟火,不如……”

  “我们去看看?”聂怀桑接过话头。

  今天是姑苏清谈会,聂怀桑作为来宾自然不受结界阻挠,蓝景仪自从有了升过品级的通行玉牌更是畅通无阻。两个貌似胆大包天的人,一个想着出去玩,另一个另有盘算,就这么下山奔向彩衣镇了。

  上元佳节,天官赐福。彩衣镇在蓝家庇护下,更加祥和繁华。自离开姑苏后,聂怀桑一直没再回来过,此番算是故地重游。蓝景仪倒是经常经过彩衣镇,只是甚少驻足,更为看到这么热闹的场景,买了一堆当地吃食,觉得好吃还去再买一份分给聂怀桑。结果就是钱都花完了,没有闲钱买花灯。看着街上的花灯一盏盏地亮了,蓝景仪只能过过眼瘾了。

  “你,想不想买一盏?”聂怀桑何其玲珑,蓝景仪的那点小心思他怎会看不破。

  “不想。”蓝景仪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让人破费,“我们去猜灯谜吧。”思绪纷乱,他拉住了聂怀桑的手。聂怀桑的手握笔,握扇,握刀,就是握不了别人的手。他曾牵过大哥的手,宽大,有力,又妥帖,能将霸下挥舞得生风,也能在他胃痛时给他熬粥。蓝景仪的手和他差不多大,指节分明,纤细好看,一握便知是习剑之人,却温热软和。他心思一动,突然不想放开了,轻轻回握。

  有意思的是,蓝景仪也没放。

  摊子旁的人不多,蓝景仪挑了一个灯谜递给摊主:“店家,谜底可是‘思念’的‘思’字?”

  他看上去心不在焉,竟是猜错了。聂怀桑决定帮他一把,插嘴道:“少了一字,谜底是‘相思’。”

  “这位客官答对了。”店家倒是豪爽,拿出一对兔子灯给他们。

  两人谢过,一人一盏兔子灯提着走在街上。灯是用寻常的白绵纸制成,模样倒讨喜。清河在冀州地界,这种花灯聂怀桑倒未见过。

  离烟火还有一段时间,河边已有人开始放河灯。河灯本不限在中元节放,岸上流光溢彩,有的店家也会在水上放些花灯,人间河流灯光点点,也可与天上星汉争辉了。更是有少男少女在灯上写下思慕之人的名字,以求心心相印,白首不离。河灯本就不多,卖得极快,他们到时,只剩两盏了。这回轮到聂怀桑掏钱,将它们买下。

  聂怀桑本想在灯上写下“聂明玦”,但他想了想,又把笔放下了。自大哥自爆而亡,他就很少睡安稳觉,闭上眼就是聂明玦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报仇了,聂明玦在梦中的模样才恢复如初,有时他也会梦到金光瑶,断肢残臂,腹部开个口子,胸口的金星雪浪被血打湿,嘴角流血:“……天下的坏事我什么没做过……”但他已经不怕了。现在他的梦里还会有沉默高大的父亲,同样沉默高大的大娘,还有娇柔小巧的母亲,他们一齐望着他,欲语还休。

  他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他回头看蓝景仪。

  他装作他们在蓝景仪闯入吃人堡之前从未见过,实际上他早已回忆起,观音庙那天他是见过蓝景仪的。那时他手里还拿着金光瑶的帽子,和一个有些聒噪的少年擦肩而过。五年过去了,他的五官张开,身量长足,心境却未变。

  他真幸运。怕是还没有小姑娘在河灯上写他的名字吧。

  聂怀桑勾起嘴角,一笔一划地写上。

  蓝,景,仪。

  这个例倒要让他这个不惑之年的男人破了。他想着,将灯放入水里,又用了点灵力,将它推得更远。

  他这是在干什么呢?写了便写了,像个豆蔻少女把那点小心思拼命捂着不让人看么?

  聂怀桑真是恨透了自己。当他看见一盏河灯从他面前飘过时,他的眼睛睁大了。

  上面的字是狂草,但尤可看清一个“聂”字。

  他回头看蓝景仪。对方有些手足无措,差点把墨水滴到身上。

  聂怀桑朝他走过去,张口想说些什么,被几声连续的“噼啪”声打断了,不远处,几朵花火在河上的天幕上绽开。

  “看!开始放烟花了!”人群迅速往这里靠拢。聂怀桑和蓝景仪被人群推挤着,最终面对面抱在了一起。聂怀桑的手一环上蓝景仪的肩,蓝景仪就开始挣扎,无奈没有空间,只得安分下来,等人群散开一些再说。

  聂怀桑背对着烟火表演,但他也不稀罕南国的烟花。每年清河都会有打树花的表演,将滚烫的铁水抛向城墙,火花犹如枝繁叶茂的树冠,“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然而为了逗蓝景仪,他还是贴着对方的耳根说:“替我好好看烟花,别走神。”

  要命了,这让我怎么看?

  深蓝的天际上盛放着烟花,但蓝景仪根本无心去看,他与聂怀桑离得极近,呼吸在对方的耳畔被无限放大,一点一点将耳廓染红。他的心脏跳得极快,仿佛要冲破胸膛。好在聂怀桑也没好到哪里去,蓝景仪数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竟是与自己的重合了。这感觉有点奇异,就像他有了两颗心脏,左边是他的,右边就是他的,右边是他的,左边就是他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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