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仪】只不过是(四)

  新婚两月,蓝思追先回了姑苏,金凌还要处理公务。他还带了兰陵的小食糕点,先给小辈分一些糕点,再给长辈几包日照绿茶,最后给魏前辈留一坛酒在静室,还剩两块沂水丰糕,准备给蓝景仪送去。蓝景仪此时本该在自己房间里,蓝思追却找不到他。

  日头偏西他才在后山上找到蓝景仪,身旁安静吃草的兔子都离他远远的。蓝思追在他身边坐下,三只兔子翕动着三瓣嘴靠近他,他抱起一只轻轻抚摸。

  “景仪,在我和金凌互通心意之前,含光君就告诉我,遇到喜欢的人要抓住机会,不然有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蓝景仪从他的食盒里摸出一块丰糕。他们俩无需多言,自是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思追回来了?”魏无羡猝不及防地出现,差点让蓝景仪噎住,“好香的点心。可有给我送点什么?”

  “给您送了萧王美酒,就放在静室。”

  魏无羡喜出望外:“‘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思追,出息了啊。”

  “云深不知处禁酒。”蓝忘机过来,淡淡地瞥了一眼。

  “别,咱以后带出去喝。”魏无羡向他眨眨眼,蓝忘机会意,带着蓝思追离开了。

  魏无羡在他面前坐下了:“聂怀桑这个人,怎么说呢。在云深不知处读书的时候我们玩得挺开心的,蓝家典籍无趣得很,还好有他的春……呃,我是说,他的根骨或许不是上佳,但他会玩,好脾气,也好相处。但是现在,我摸不准了。不过,如果你真想了解一个人,应该自己去了解,别人说都不算。”

  “多谢魏前辈指点。”蓝景仪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身谢过。

  这孩子。魏无羡摇头。

 

  几日后,将案牍全部批完的聂怀桑在文书的最下面发现有一封来自姑苏的信,他将信封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就是没拆开。想了想,还是放下了。

  他的睡眠质量一向不好,每夜都会点上安神香助眠,还是杯水车薪,夜夜做梦。他在梦里站在不净世的校场上,秋风卷着绣着聂家家徽的旗帜,远处站着一个人。

  他的身影聂怀桑非常熟悉。那是他的大哥,聂明玦,赤锋尊。

  “大哥!”他喊了一声,对方没有答。大哥应是怨他的,之前怨他没有好好修炼,没能帮着重振聂家,现在怨他变得满腹心机。他花了十三时间去寻找真凶,设计布局,隐藏自己,只为最后一击。

  他不悔,但是他累了。

  他今年已是步入不惑之年,回望过去,自己二十年时间用来吃喝玩乐,二十年时间用来勾心斗角。

  他真的累了,累到需要一个年轻的灵魂来拥抱他。

  “大哥。”我是不是很自私。

  聂明玦终于转过来,他看上去还是好好的,不是一块一块,也不是尸变的模样,却和聂怀桑隔着一层黄沙,脸上的五官看不真切。聂怀桑想跑到他面前,却被黄沙风阻挠着无法向前。

  “怀桑,我希望你……”

  希望我干什么?好好练刀?振兴聂家?

  他没能听清,梦就结束了。

  他睁开眼,起身,点灯,桌上没有案牍,只有一封信,来自姑苏的。

  他迟迟没有拆开,一是在猜里面写了什么。无非“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之类。他甚至想得到秋风渐起的姑苏,玉兰花又开了,洁白的花缀满枝头,笑看满地的萧瑟。雅室的地上尽是用写废的纸团成的纸团,墨水快耗尽了,只能用笔尖一点一点地写。

  二呢,无非是掩藏自己优柔寡断的心罢了。

  自上次元宵节后,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个夏季。上元后是寒食,上巳,中元,事务繁多,他抽不开身去找一个理由去姑苏。

  他拆开信,上面写着:聂宗主,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今后无事便不必来姑苏。祝聂宗主早觅良人,一切顺遂。

  蓝景仪用正楷写下这几个字,落款后将它收进信封后便瘫倒在椅子上。自上元节回来后,他就茶饭不思。刚才他写了满地的废纸,已经耗尽了一切力气。

  别人都说聂怀桑心机颇重,他却觉得聂怀桑人不坏,和他投缘,甚至让他心动。他性子直,但他不傻,他已经加冠了,懂得爱憎。

  可惜,君心似我心,却负相思意。

 

  半月后,聂家使者来到姑苏,道他们宗主不慎被魇怪所伤,在陷入梦境之前,宗主曾叮嘱他,拿着那封信去姑苏,写信之人可救他。

  此时蓝景仪正在听蓝曦臣讲琴,他一看信封就明白了,脸色一变。蓝曦臣闭关多年,对晚辈的字练得如何早已忘了七七八八,但他眼睛敏锐,便开门见山:“景仪,既是想下山历练,便去吧。”

  蓝景仪刚想拒绝,却生生受了聂家使者一拜:“请公子务必救救我们宗主!”

  这回,无论如何都得去了。

  蓝景仪到达清河时,聂怀桑已昏睡三日,嘴唇干燥发白,床边有侍女用清水沾湿帕子,一点一点濡湿他的唇以补充水分。蓝景仪有些于心不忍,将神识浸入聂怀桑的脑海里。

  他来的时候冬风凛冽,聂怀桑的识海里倒是温暖如春。“这里是……”云深不知处?

  “景仪,在想什么?”他的头顶被人用扇子敲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聂怀桑。这应是他在云深求学的时候,才十六七岁,意气风发,身形修长,蓝景仪盯着他风流倜傥的脸好一会儿,才抓住他的手腕:“怀桑,快跟我回去。”

  “我们的确要回去啊,你怎么了?”聂怀桑没挣开,用扇子点点他的手。

  远处走来两个少年,皆穿云梦校服,一个杏眼长眉,英俊里却带着一点刻薄。另一个眼若蘸水桃花,风采令他熟悉又陌生。两人眉眼并不像,嬉笑怒骂恍若亲兄弟。

  “江兄,魏兄,快点,要关门了!”蓝景仪听他这么说,更是不错眼地看着。原来多疑刻薄又暴躁的江宗主年轻时长这样,原来魏前辈的前世少年时这么恣意。

  “怕什么,这不是有景仪吗?”魏无羡将胳膊随意地搭上蓝景仪的肩,四人走进云深不知处。那时的云深不知处和现在的并没什么不同,只是家训石上的家规还只有三千条。不远处,一袭白衣迎风而动。年少的蓝忘机的脸略显稚嫩,但是严肃不减,蓝景仪下意识地战战兢兢起来。

  “三遍《上义篇》。”他对魏无羡说。

  “蓝二公子这是催债呢?明天,明天肯定交,成不?”魏无羡眼神诚恳。蓝忘机没再为难他,看了他好一会儿就走了,许是有别的事要做。

  魏无羡前头应下,后头转身就问聂怀桑:“怀桑,你那边还有多少?”

  “还剩一遍。”聂怀桑一脸了然,“今晚开夜车,肯定来得及。”

  “我帮你吧。”蓝景仪冷不丁冒了一句。聂怀桑没说谢谢,也没说不用。

  亥时,巡房的掌事已经查房结束,聂怀桑轻车熟路地掏出文房四宝,拿着先前的两边开始抄。蓝景仪发现两人写正楷的字迹相仿,如此便放心地开始合作,一人抄一半,最后合起来。

  蓝景仪不仅抄过多遍,还倒立抄,已经对家训倒背如流。他一边笔走龙蛇,一边抓紧时间剖白:“怀桑,你现在已经入魇,得尽快醒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知道吗?喂,你在听吗?”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无非是我的记忆与遐想。”聂怀桑停下笔,“但是你看,这多好啊,这时我娘还在,还有他们,他们可不会忌惮我。”

  “可是这一切都是假的!”蓝景仪急了,“我也不可能参与你的过往回忆。”

  “是啊,你小了我二十岁。我一见你,就像见到了过去的自己,多么纯真,一尘不染,做过最大的坏事就是喝酒和看春宫图。”

  “来吧,蓝景仪,看看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他们身旁的纸张飞舞起来,遮住蓝景仪的视野。随后,带着火的弓箭将纸烧成烬,蓝景仪用手遮住头,发现箭射不到自己才肯放下。聂怀桑已经不见了,他奋力在平原上奔跑去找他。周围杀声震天,血流成河,绣着炎阳烈焰的旗帜被血染得更红,应是射日之征。之后他看到了聂明玦和温若寒相斗,金光瑶刺杀成功。聂明玦被送回的那天晚上,聂怀桑只着单薄的中衣,跪在床边侍候到聂明玦醒来,蓝景仪想去安慰他,眼前场景又变换到聂明玦与金光瑶争执,将他踢下阶梯。之后金光瑶以清心为赔礼,最终导致聂明玦身死。一幕幕往事就像走马灯,最终归于平静。

  蓝景仪终于在漫天黄沙之间找到聂怀桑,从身后抱住他。两人身量相仿,蓝景仪抱他有些费劲,却不放了。

  “怀桑,没事的,都会好的。”他的心意,终于能好好地传达了。

  黄沙风停了,天地变得清明起来,聂明玦依旧站在远处,背对着他们。

  “大哥,你希望我干什么?”

  梦中的聂明玦一直都是背对着他,聂怀桑一开始还以为是大哥恨他不成器,不愿转身看他,后来他想明白了,是他自己满心地想着复仇,聂明玦的磊落眉宇,他快忘光了。

  无论聂明玦希望自己干什么,是好好练刀,还是振兴聂家,他都会去做。

  “怀桑,我希望你……”

  “平安喜乐。”

  聂怀桑心里缺的那一块被补上了,他拉过蓝景仪的手,十指相扣:“大哥,我已经找到此生之托了。你看他好不好?”

  “好,你挑的人,自是错不了。”聂明玦的声音似乎带了笑,蓝景仪的脸更红了。

  “大哥,有他在,怀桑一定平安喜乐,不负大哥心愿。”聂怀桑向聂明玦磕头,还不肯放蓝景仪的手,蓝景仪只得跟着拜。

  这便是拜高堂了吧。

  周围的场景像玻璃一样一块块碎裂了。

  “宗主,宗主醒了!”

  “蓝公子也醒了!快,快拿点水饭来!”

 

  聂怀桑躺了没两天就开始继续处理积压的事务,一不留神就工作到了半夜。

  案旁的铜灯被点亮,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蓝景仪。蓝景仪向他辞别:“事情已经解决,在下先告辞了。”

  “事情还未解决。”

  “聂……你已无事,只需多休息便是了。”

  “过不了几个月便是除夕了,不若留下来过。”聂怀桑摩挲着湖笔的笔身。

  蓝景仪从疑惑不解到大惊失色:“这、这怎么行?我一个蓝家人……”他本以为那是聂怀桑为了让聂明玦放心才说的话。

  殊不知,他就是聂怀桑破除梦魇的良药。他能来,聂怀桑就一定会醒。

  “我希望,你能成为聂家人。”聂怀桑抬眼看他。

  他的眼眸里盛过星光,盛过春风,现在盛着一个跌跌撞撞闯进他心房的蓝景仪。

END

评论(17)
热度(78)
© 雨中的铃铛 | Powered by LOFTER